第十章 第一滴泪的重量-《悲鸣墟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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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知道。”她转过头,目光似乎越过了镜头,看向镜头之后的某人——或许是拍摄者,或许,就是当时在场的、年幼的陆见野的父亲。“但我相信你们。也相信……我们共同孕育的这个未来。”
实验开始。
陆见野死死盯着屏幕。最初几分钟,一切似乎尚在可控范围。苏晚表情平静,监测屏幕上的各项数据曲线平稳运行。第三分钟,她的脸色开始失去血色,呼吸的节奏微不可察地加快,原本自然搭在扶手上的手指,缓缓收紧,指节泛白。第五分钟,细密的汗珠从她额角渗出,在冷光下闪烁,她的身体开始出现轻微的、无法抑制的颤抖。
第七分钟——
她的眼睛猛然睁大。
那不是痛苦的神色,不是恐惧的扭曲,而是一种……洞悉。仿佛在那一瞬间,她的意识穿透了肉体的局限,直视了某个庞大到无法形容、复杂到超越理解的“真实”。那真实过于浩瀚,过于璀璨,也过于残酷,足以在瞬间烧毁普通心智所有的防御。她的嘴唇翕动,似乎在急速地诉说什么,但音频记录里只有一片嘈杂的空白噪音。
监测数据在此刻彻底疯狂。情绪峰值数值冲破图表上限,变成一条刺破屏幕的直线;脑波图谱乱成一团狂暴的、尖锐的锯齿波,失去了所有人类思维应有的节律。
秦守正的声音在背景里爆发,失去了所有冷静:“强制终止!立刻切断所有神经链接!注射稳定剂!”
但屏幕上显示的操作日志冷酷地滚动:‘链接深度过载,安全协议失效,强制断开程序受阻……’
苏晚的身体先是剧烈痉挛,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反复击打,随后骤然僵直。她依然睁着眼,但眼中的光芒——那种明亮、坚定、温暖的光——熄灭了。不是生命逝去的黯淡,而是某种更微妙、更彻底的东西被抽离了。丰富的表情从她脸上褪去,像潮水退去后裸露的苍白沙滩。她坐在那里,依然呼吸,胸膛起伏,但“苏晚”这个人格中所有鲜活的情绪色彩,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抹除、抽干,只留下一具温热的、空荡的躯壳。
视频结束。最后定格在她那双空洞、却依然朝向镜头的眼睛上。
陆见野坐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,只有读取器屏幕还在散发幽蓝的光,映在他脸上,像一层来自深海的光膜。他的手指仍按在屏幕上,按在那个静止的、母亲最后存在的画面上。指尖传来设备微弱的、恒常的震动与温热,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。
不是病逝。
是实验。
是她自愿走向那个祭坛,为了一个关于“更好未来”的理想,也为了他——这个被理想催生出的、特别的儿子——然后,被她自己无法承载的情绪洪流,从内部彻底淹没、淘空。
他继续向下翻阅,手指滑动得越来越快,越来越用力,仿佛在逃离身后追逐的噩梦。
新历32年,花月。苏晚,确认为‘全面情感剥离综合征’。其子陆见野(5岁)于观察室全程目睹事件过程。
于观察室全程目睹。
这八个字像八根烧红的铁钎,烙进陆见野的颅骨深处。他闭上眼睛,拼命在记忆的废墟里挖掘、翻找。五岁……那个年纪应该已经形成稳固的情景记忆。为什么是一片空白?只有一些凌乱、模糊、无法连缀的碎片:刺眼到让人流泪的无影灯光,天花板单调的白色,还有……一双逐渐失去温度、从他掌心滑落的手的触感。
原来那些不是噩梦的残影。
是被某种技术或药物,精心掩盖、深埋的真相。
他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,纸张般脆弱的屏幕在他指下发出细微的呻吟。他继续往下翻,动作近乎粗暴。
新历33-35年。陆见野长期情绪监测报告。发现规律性异常:每年临近其母忌日(0417)前后,其情绪图谱中会出现周期性、短暂的情感‘缺口’。缺口频率经分析,与苏晚死亡瞬间释放的终极情绪波动频率,高度吻合(相似度>99.7%)。
新历36年。父亲陆明远于实验室失踪。留下简短电子遗书提及‘无法继续承受’,但实体始终未寻获。
新历37-44年。陆见野于新火计划二期实验组中成长发育。情绪吸收能力呈指数级强化,但自主调节与释放功能始终未能同步发育。最终诊断:‘单向情绪导体’,情绪淤积风险评级:极高。
新历45年。三年前。实验室重大事故。七名研究人员确认‘情感死亡’。陆见野情绪系统超载临界,发生被动性、大规模情绪‘排出’。排出物经收集,标记为:零号初泪。
终于抵达这里了。
陆见野点开关于“零号初泪”的完整档案。界面展开,左侧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与实验日志,右侧是动态的情绪频率模拟图谱。他看着代表自己情绪状态的波形线,在事故发生的那个精确时间点,突然扭曲、沸腾,变成一团混乱无序、剧烈震荡的尖锐锯齿,然后——
裂开了。
字面意义上的裂解。
曲线中央,凭空出现了一个绝对的、黑洞般的“缺口”。所有周围的情绪波动在接近这个缺口时,都像是被无形的引力场捕获、拉扯、吞噬,最终消失在那个深不见底的虚无之中。缺口的频率……他放大图谱,仔细辨认那串复杂的数字编码,心脏骤然停跳,血液似乎瞬间冻结。
那个频率,与《悲鸣》画作核心散发的、导致无数人崩溃的情绪频率,完全一致。
不,不止一致。仔细分析相位,《悲鸣》的频率,恰恰是这个缺口频率的“镜像反转”。如同实体与倒影,声音与回声,伤口与疤痕——一体两面,互为表里。
他继续疯狂地向下翻阅,手指近乎麻木,仿佛已不属于自己身体。
新历46-48年。定期采集陆见野外周情绪样本,建立‘零号’系列情绪档案库。长期监测发现:其情绪图谱中的‘缺口’呈现缓慢但稳定的扩张趋势。当前测算吞噬速率:每年约0.3%。外推模型显示:若无干预,在其35-40岁之间,缺口将完全吞噬全部有效情绪波动,导致主体发生‘全面情感剥离’。
全面情感剥离。
像那七位研究员。
像母亲苏晚。
像所有因他无意识散发出的“毒素”而枯萎的生命。
读取器的低电量警报开始闪烁红光,屏幕亮度明暗不定。陆见野无视它,手指划向最后几页记录。
新历49年,雾月。《悲鸣》画作出现在公共视野。经秘密检测,其核心情绪载体频率与陆见野情绪缺口频率吻合度94%。合理推断:画作原材料来源,极可能为三年前排出的‘零号初泪’残留物。
同月。局长秦守正启动‘墟城计划’绝密项目,预设目标:利用‘零号’系列样本,尝试进行情绪剥离过程的‘逆转’实验。但副局长陈砚秋及其派系主张截然不同:建议直接提取完整情绪模板,用于开发新型‘情绪定向干预’(备注:实为武器化)系统。
本日。预设陆见野发现此份档案。行为模型预测:知晓全部真相后,其情绪状态有73%概率导向‘崩溃’,18%概率导向‘自我毁灭倾向’。紧急建议:立即实施保护性收容与深度心理干预。
最后一行字的下方,有一个简洁的电子签名:小川。
以及一行显然是后来手写添加的、字迹有些潦草的附注:“如果你读到这里,说明我已无法亲自告诉你。抱歉,见野。但有些门,必须由你自己推开。芯片内还有一个独立的沉浸式程序,能引导你进入深层情绪记忆空间,那里有被修改前的原始记忆痕迹。启动它的钥匙,是你的生物情绪签名——你的存在本身即是密码。但务必谨慎:那空间里……有你母亲最后真正留给你的东西。”
读取器的红光急促闪烁两下,屏幕彻底暗去,沉入无电的黑暗。
陆见野拔出那枚尚带余温的芯片,紧紧攥在手心。金属边缘硌着掌纹,传来清晰的痛感。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砖墙,闭上眼睛,将自己完全交付给包围而来的黑暗。
所有散落的碎片,此刻终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,咔嚓作响,严丝合缝地拼凑起来,呈现出一幅完整、残酷、却又在残酷深处透出奇异美感的画卷:
母亲为了一个渺茫的理想,也为了他可能的未来,主动献祭了自己全部的情感。
父亲因无法承受这献祭的重量与随之而来的愧疚,选择了消失。
秦守正为了掩盖一个计划的失败,也为了保护他这个“失败”的产物,编织了巨大的谎言网。
小川为了真相本身,也为了死者未竟的诉说,埋下了这条用生命铺就的线索。
而他,陆见野,是这一切的轴心——是原因,是结果,是那个不断旋转、将周围一切卷入其中的漩涡,也是那个在不断扩张、吞噬着包括自身在内一切的……黑洞。
秦守正的声音在记忆里回响:“你是源头。是瘟疫的零号病人。”
不,他想,不仅仅如此。
我就是那场瘟疫本身。是那个永远无法愈合、反而在生长的伤口。
读取器冰冷的躯壳贴在腿边。他深吸一口气,扶着墙壁,缓缓站起。双腿因久坐和寒冷而麻木僵硬,险些踉跄。他稳住身体,一步一步,踩着厚厚的积灰,走出地下室,攀上漫长的台阶,穿过幽灵徘徊的走廊,重新回到地面。夜风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,卷带着第三层特有的、混杂着陈年机油、潮湿水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颓败气息。他深深吸气,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,带来一阵刺痛,却也像一种粗暴的清洗。
他拿出通讯器,给洛琳发送信息:“我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点。需要能接入深层情绪模拟沉浸舱的设备。”
洛琳几乎瞬间回复:“你要做什么?”
陆见野打字,字符在屏幕上冷静地浮现:“去见一个人。一个被我忘记了太久,或许也等待了我太久的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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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全屋位于第四层——地下城真正的基底,这里没有模拟的日月轮回,只有永恒的、来自人工光源的苍白照明,像手术室无影灯般均匀、冷漠地洒落。房间狭小,但设备出乎意料的齐全:一台老式但保养良好的深层情绪模拟头盔,连接着复杂的生物信号监测阵列,还有一套神经接入接口闪烁着待机的幽绿光点。洛琳站在设备旁,双手抱胸,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。
“深层情绪模拟,尤其是追溯被修改或压抑的记忆,风险等级是最高的。”她的声音在狭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,“对你这样……情绪结构本身就不稳定,存在‘缺口’的个体,风险呈几何级数增加。模拟过程可能刺激那个缺口,加速它的扩张,甚至引发不可预测的连锁崩溃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陆见野已经脱下外套,坐在冰冷的金属座椅上,手中紧握着小川留下的金色芯片。“但如果我不进去,那个缺口也会按照它自己的速度吞噬我。至少这次,我想在它吞噬一切之前……看清楚它的本来面目。”
洛琳凝视着他,目光锐利如刀,试图从他脸上找出迟疑或恐惧,但只看到一片深沉的、近乎虚无的平静。良久,她叹了口气,转身开始调试设备复杂的控制面板。“模拟程序已经预载。但小川设计的这个程序有很强的保护机制——如果监测到你的核心情绪波动超过安全阈值,会立即强制断开神经连接。那种强行剥离……可能造成永久性的神经敏感受损。”
“阈值是多少?”
“你日常稳定基线值的百分之八十。”洛琳指向旁边一块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图,“一旦波动红线触及这条黄线,程序就会中断。你最多有……二十分钟的‘安全时间’。”
二十分钟。
去会见一个已经逝去十七年的灵魂。
陆见野点点头,将模拟头盔戴好。冰凉的凝胶感应贴片自动贴合在太阳穴、额头和后颈的关键位置,传来细微的麻痒电流感。洛琳将金色芯片插入专用读卡槽,屏幕上数据流开始瀑布般刷新。
“最后确认,”洛琳的手指悬在启动按钮上方,“你准备好了吗?”
陆见野闭上眼睛。“开始。”
嗡——
不是声音,是直接作用于意识的、低频率的共振。世界并非变黑,而是溶解于一片纯粹、饱和、无边无际的白光之中。仿佛沉入浓稠的牛奶之海,没有方向,没有边界。然后,白光开始分化,如同宇宙初开,裂解出无限丰富的色彩;色彩凝聚,形成有形的轮廓;轮廓组合,构建出具体的场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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